公元1793年9月18日,乾隆皇帝在熱河行宮,請英國使團代表馬戛爾尼和斯當東看戲,當天共演了八劇戲。
官方的記載僅幾個字:“帶至西邊廊下觀劇。”幸虧馬戛爾尼有寫日記的習慣,我們得以重現當日的場景:皇帝面對戲臺坐在正中,其他觀眾兩側侍立。皇帝的內眷們坐在上面的包廂,用簾子擋著。斯當東十二歲的兒子被太監領進包廂,以便從未見過外國人的女眷近前觀看。
前一天是皇帝的八十三歲壽誕,使節們被邀請參加了各種慶祝活動。在英使筆下,耄耋老人乾隆皇帝外貌高貴,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二十歲。就在兩年前,朝廷派福康安率軍進入西藏,打敗了入侵的廓爾喀(今尼泊爾)王朝。清軍凱旋之日,乾隆寫下《十全記》,津津樂道于自己繼位五十七年間在邊疆地區的“十大武功”,并用滿、漢、蒙、藏四種文字刻石為碑,以記大皇帝的豐功偉業。如今,連萬水千山之外的英吉利也來“朝貢”,乾隆的喜悅自不待言。
清朝藩屬朝貢,大都在宮中最重要的日子:一陽之始冬至、一年之始元旦和人君之始萬壽。如今馬戛爾尼來華謀求商務利益,恰逢皇帝萬壽,經廣東巡撫郭世勛奏聞,就變成了下國上貢。英吉利國被歸入“邊塞夷王酋長”一類。東印度公司董事長寫給兩廣總督的咨文,則被翻譯人員捏造了英王“素沐皇恩”“惶恐不安”“慕順之心”等用語。難怪咨文被送呈御覽時,皇帝龍顏大悅,認為英國“情詞恭順懇摯”,批準了其遣使請求。
馬戛爾尼在日記里說,最后一齣戲是大型啞劇,海洋和陸地上的動物出沒。使節們一廂情愿地認為,其寓意是大地與海洋的結合。其實,這是昆劇《四海升平》,為當日倒數第二齣。這是乾隆專為英國使節來訪而編寫的朝貢戲。
劇本開始,是文昌帝率十六星神由金童玉女從仙樓引領出場。文昌的唱詞,毫不吝嗇地把《尚書》《詩經》《論語》等經典中贊美上古圣賢帝王的辭藻,獻給當今圣上。他接著提到英吉利“朝貢”之事:“故有英咭唎國,仰慕皇仁,專心朝貢。其國教之越裳,遠隔數倍。或行數載,難抵中華。此番朝貢,自新正月啟舶登程,六月已抵京畿矣。”
至于英使能順利抵達,端賴當今皇帝的文功武德,“此皆圣天子,仁德格天,所以萬靈效順,非有神靈護送而行,安能如此迅速。載之史策,誠為亙古未有之盛事也”。
在乾隆眼中,并不是傳統朝貢國的英吉利,能遣使節渡海而來,大大滿足了他的驕傲心理。事實上,天朝尊嚴不僅是一種意識,也深深內化為一種體制。在皇帝和大臣們的意識中,他們認同一種想象:中國不是一種現實,而是一種模式。這模式需要用虛驕來維護,而禮儀和慶典皆為其中的一部分。朝貢戲華麗空洞,全憑排場取勝,朝廷藉此炫耀財富和實力。
《四海升平》以后也在繼續上演。嘉慶朝刪除了馬戛爾尼來訪的內容,換作平閔粵沿海叛亂的功績;到了光緒朝,又將圣天子字樣改做“圣母訓政”了。